创作谈|王棵:《年年有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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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棵
作家简介:
王棵,男,1972年生,少时从江苏入伍,辗转于山东、江西、辽宁、广东、四川等地当兵20年,2012年离开军队,自由职业,现居成都。2005年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主要获过《小说选刊》2003-2006全国优秀小说奖、《十月》2007年度“新锐人物”奖、全军文艺新作品一等奖、《解放军文艺》“读者最喜爱的作品”奖等文学奖、第六届四川省文学奖。著有小说集《守礁关键词》、《营门望》及长篇小说《动女情史》等。
我现在居住在成都市东二环旁边一个新兴居民生活区里,旁边有一个公园,公园里有一座塔,叫九天楼,据说是隋代蜀王杨秀建的,但旧的九天楼不知哪年哪月没有了,现在的九天楼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新建的。在公园与我的居住地之间,有一条河,叫沙河,这是一条古老的自然河,元、明时代就叫沙河了,同样是上个世纪,它得到了一次系统的治理,一直维持到现在这个样子。这些都是我在网上查到的。
为了努力融入这个异乡,对自己的房子产生家的感觉,我有事没事就上网查查,对周边环境的过去和现在尽量多作些了解。就像一个孩子,让自己接受养母的一个方式,是尽可能多地去了解养母,了解能带来理解,理解能带来感情,有了感情才会有爱。我想爱上这个异乡。
爱上异乡是一件困难的事。很多个早上和傍晚,我在沙河边宽阔的绿化带里散步,都会拿身边这条河与我家乡一条叫通吕运河的古河道相比,我觉得沙河没有通吕运河正大、敞亮,也不像通吕运河那样从早到晚都在匀速向东奔腾,通吕运河上每天往来着不同的拖载船,船上的每一个人在我眼里都愁容满面,一看到这些人我就想给他们编故事,而沙河呢,它从来都无法给我带来想像力。异乡再好,却也只能激发我挑剔的本能,爱上它简直是一次万里长征。能够爱上异乡,需要足够的智慧,一千两百多年前,李白在扬州的客舍里与静夜较劲,举头望明月啊,低头思故乡,连李白这样的天才都未必爱过异乡,我有限的智识、不足的慧根,又怎么能给我神力,助我爱上眼前这个异乡呢。
可是一个人如果不爱一个异乡,却又只好在这个异乡扎下根来,那是多么痛苦啊。这个痛苦是需要解决的。试试看吧,也许我终究能够爱上这个异乡呢。天才不能做得到的事,我这等庸人,未必就一定不能做到。兴许天才被降了大任,忙不过来,对爱上异乡这样的小事情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做,也不愿意费心琢磨,我么反正又没有什么大事情可以去做,努力去成为一个有爱异乡能力的人,那总归是可以做得到的吧。如果连这么小的事都做不到,真的是死了以后连去找唐吉诃德聊聊失败者心得的勇气都没有了。
想爱上异乡,就只是努力对它的过去和现在有足够的了解,那是不够的,还需更多的办法,去抓到这个爱。这和写作是一个道理。每次写一篇小说,开始只是因为热情和冲动,可是热情可能在我们才写了小说开头之后就消失了,冲动则消失得更快。该如何继续把这个小说写下去呢?我们兴许还需要热情之外的更多力量。比方说,得让自己相信写完这个小说一定能获得什么好处,我们得告诉自己,这个小说只要写完一定可以把我们的思维训练得跟爱因思坦和牛顿一样强壮,一定可以改变别人对我们的成见,一定可以让我们的心情像刚刚洗过一次精神桑拿那样好,或者,它可以给我们带来一笔钱。
有一段时间,我对自己说,只要我踏踏实实地爱上这个地方,我就不再会经常性地被别的地方所诱惑,不会随便把自己交给一场没有计划好的漂泊。要知道,正是过往这些随心所欲的漂泊,耗费了我大半生中难以估量的许多珍贵时光,如果这些消耗全部用于读书、用于进行充足的睡眠,我将比现在丰沛、成熟、沉静,比现在更加目光清澈。这个告诫果然奏效,它让我感到我对这个异乡的爱又接近了一些。
我在爱上异乡这个事业上用足了心思,现在我对这个异乡真的有了钟情。但是,无论如何,我还以难以摆脱我的出生地对我的精神控制,许多时候,我发现,当我准备写一个小说的时候,如果我的思维先走到故乡那里,再要往别的地方走,它会变得更加自由和自信。我在最近的三年里只憋出《年年有父》这一个小说,而这个小说是关于故乡的,就是因为这长达一千多天的时间里我几乎失去了写作的自信,而故乡暂时收留了我的自信心。
2017年8月9日于成都